2010年12月5日星期日

客家六虎牌(四)

(Revised on 2011-01-13, 2011-01-26)

之前我們說過六虎牌是「現代馬弔」,實際上只是為了將就讀者,才有這簡單的說法。

明代用馬弔牌玩的熱門遊戲有三種,分別是馬弔看虎扯五章/扯三章。看虎及扯章均去掉馬弔牌的十字門,只留萬子、索子及文錢三門,後世花色與馬弔牌相近的中國牌戲,絕大部份亦持同樣做法,麻雀也不例外。現今流行的牌戲中,仍保有馬弔四門花色的,應該只剩客家六虎牌,因此比起其他現代牌戲,六虎牌最符合馬弔的嫡傳身份。

然而六虎牌的玩法,承襲的並非馬弔,而是看虎的部份特色。

若隱若現的看虎
看虎於中國牌戲的發展之中,若隱若現。晚明潘之恆於《續葉子譜》中提及鬭天九(現代「打天九」的前身)時,就提到看虎遊戲:
鬭天九之戲,汪喬孫自廣陵傳來,云是吳興鬬牌法,頗與看虎相似,宜即廣陵人為之然。約法三章甚簡略,於中亦可致思,足術也。去穎入於葉子,亦從其類之變法爾。
看虎跟馬弔、扯章和打天九一樣,都是鬥牌遊戲,而不是如打麻雀般的湊牌遊戲。也許民間認為打天九與看虎較相似吧,根據清末民初徐珂所編的《清稗類鈔》,當時人們又稱打天九為打四虎

看虎去掉馬弔的十字門,只留三門。到了清初,出現了一些專門製作,只得馬弔三門牌的牌具,人們亦將此牌具及用它來玩的牌戲,統稱遊湖,不過當時人們對於遊湖的起源,已經開始混淆。在雍正一朝曾任翰林院庶吉士的汪師韓,就於《談書錄》之中提到(《清稗類鈔》亦引之):
世人多謂馬吊之後,變為遊湖,亦非也。二者為一時並有,特馬吊先得名耳。馬吊本名馬掉腳,約言之曰馬掉,後又改掉為弔(謂馬四足失一不可行;明時或設腳為角) 。遊湖廣三十葉為六十葉,其名自康熙開始有。然前人用三十葉,其曰看虎(一名鬭虎),曰扯三章,曰扯五章者,即遊湖也。(杭之西湖、蘇之虎邱、揚之紅橋,其船皆曰湖船,客皆曰遊湖。馬掉取乘馬之義,遊湖取乘舟之義耳。)
可見汪師韓認為馬弔與遊湖應有同等地位,只不過馬弔先得名字,才令一般人以為遊湖類的遊戲是從馬弔而來。

看虎變 khanhoo,鬥牌變湊牌
看虎從清中葉開始式微,但到了清末,其名稱卻給另一種遊戲承繼。務謹順及 Culin 都提過清末一種用時稱棍牌的牌具來玩的遊戲,稱為 khanhoo。務謹順學得這種遊戲之後,大為鍾愛,於是他於 1890 年代將這種遊戲引入歐洲,改用撲克牌玩,並說服紙牌製造商 Charles Goodall 生產附有 khanhoo 說明書的撲克牌。他晚年甚至以 William Khanhoo Wilkinson 的名字來寫書。

Culin 於 The Game of Ma-jong (1924) 一文中,將此遊戲的名字另外音譯為 kán ú。文章附圖顯示,這種 khanhoo 所用牌具,無疑就是現今的東莞遊湖牌。由於看虎屬於遊湖類別,而 khanhoo 及 kán ú 的發音又與看虎相近,因此我相信 khanhoo 就是看虎的音譯。

電鋸曾經和我私下討論過東莞遊湖牌。那時我仍未認真考究過馬弔紙牌的歷史,故誤以認為東莞遊湖遊戲即汪師韓年代的看虎。電鋸卻正確地指出,汪師韓年代的遊湖牌用的是三十或六十張牌(「廣三十葉為六十葉」,見上面《談書錄》引文),東莞遊湖牌不計鬼牌,也「廣六十葉為一百二十葉」。雖說以雙倍的牌張來玩同一種遊戲並不出奇,但箇中可能有真正的分別。現在我們知道,明代或清初的看虎是鬥牌遊戲,而根據 Culin 的記載,棍牌或 khanhoo 當時又稱為 Ma Tskeuk "Sparrow",亦即麻雀,是現代麻雀的前身,屬湊牌遊戲。故此兩種「看虎」的內涵並不相同。

明代看虎
務謹順引入歐洲的 khanhoo 規則,頗有現代麻雀「上牌」(內地及台灣稱為「吃牌」)的精神,詳情可看上述 Culin 的文章,或維基百科的 khanhoo 條目。儘管此 khanhoo 及現今的東莞遊湖牌承繼了「看虎」及「遊湖」兩個名稱,它們卻無明代看虎這種鬥牌法的內涵。

明代看虎既是鬥牌,自有其合法牌型。打天九有九種合法牌組,看虎的牌型數目也不相上下,但比較缺乏系統,故此處不贅,但它主要的牌型有兩種:
  1. 三張同數字但不同門的,稱為「豹」,例如三萬三索三錢,類似撲克牌的「三條」;
  2. 三張同門而且數字相連的,稱為「順」,例如三十四十五十,類似撲克牌的「同花順」,但只得三隻牌。
這兩類牌組至今仍留存在六虎牌之中,其中「豹」改稱為「各」,但由於六虎牌有四門,因此「各」除了三條之外,還有四條;「順」則仍稱「順」,不過六虎牌的順子可由三隻至九隻不等,較看虎有彈性。

時間的潮流,淹沒了歷史的痕跡。明代馬弔及看虎的精粹,多已不再存在於現代中國牌戲之中,客家六虎牌的「各」及「順」卻是滄海遺珠。玩慣撲克牌的朋友,可能不覺得這兩種牌型有何特別,但其實在中國古今各類牌戲之中,它們是罕見的特色。

中國惠斯特?
這兩種牌型,以及六虎牌上所印的黑桃、紅心及方塊,都是撲克牌也有的特點。六虎牌其實還有兩項鮮見於中國牌戲,但令人聯想到西方橋牌的規條。第一項就是「叫牌」。每局六虎牌開始之前,玩家都會輪流叫牌,以決定一種稱為「做牌」的權利誰屬。詳見本網誌不日推出的六虎牌例。這種叫牌法,僅見於客家六虎牌,而不見於古今其他中國牌戲。另一項是與叫牌相關的「夢家」制度。合約橋牌四名玩家之中,會有一名作夢,這點六虎牌也一樣。不過做夢的規矩自清乾隆年間已有,根據《揚州畫舫錄》記載,當時有一種稱為「碰壼」的牌戲(名稱很可能「碰和」的變音,但不知規則與碰和牌有多近似),在畫舫上流行的玩法是『四人合局,三人輪鬥,每一人歇,謂之「作夢」』。由於文中並無關於叫牌的記載,而且撲克牌於清末才開始於中國流行,所以此夢家制度似是由清代人獨立發展出來。

現今有些客家玩家說作夢的時候,會說「捉夢」,此語淵源甚古。明代馮夢龍於《馬弔腳例》中,就說「取之曰捉,縱之曰放」,這裏「捉」的意思是擊牌,不過到了後世,客家人的「取之曰捉」就變成「取得夢家地位的謂之『捉夢』」了。

儘管叫人想起西方牌戲的,是客家六虎牌而非務謹順所述的 khanhoo,但諷刺的是,根據英國海軍少將 E.C. Sim 的遊記 Our Travels Round The World 1892-94,khanhoo 當時竟又稱為 chinese whist[1](中國惠斯特;whist 是現代橋牌的前身)。月前我到衣紙舖買「客家牌」,老闆又以為我要買「東莞牌」。真是既生瑜,何生亮。(本系列完)

客家六虎牌(一)(二)(三)(四) ;客家六虎牌例( /

註:
[1] Sim 所謂 chinese whist,應該只是一種通俗稱呼,而非專有名詞。惠斯特橋牌之中確有一類稱為 chinese whist,例如見 Foster's Complete Hoyle (1897), pp.147-148,不過這種橋牌與 khanhoo 或看虎毫無關係,也應該並非由中國人發明。就好像「德國橋牌」、「西班牙炒飯」或者股票期權的 "European call" 一樣,此處地名只是個用作識別的記號,而不具發源地的意義。

13 則留言:

Lingkun Cheng 說...

謝詳細講解。
我覺得客家六虎牌很像西方橋牌:
1)對家為“夢家”。
2)開牌前有權選擇做與不做。
3)如閣下所言,牌張共有四門。

中國傳統遊戲當中,好像只有客家六虎牌才有像西方橋牌一樣的“夢家”。不知前人有否對此有所研究?

The suffocated 說...

這麼巧,我於(但未刊出的)牌例中,也是說六虎令人聯想起合約橋牌。

除了你說的幾點,六虎牌還:
4) 於「大字紙牌」中使用了撲克牌的圖案,
5) 有順子、三條及四條。
所以六虎是云云傳統中國牌戲中最接近撲克牌的。不過 3), 5) 都是明代遺留,若說跟撲克牌有關,那反而是撲克牌受了中國牌戲影響(即務謹順所持的中國起源論)。第 4) 點則很難相信並非從撲克牌抄過來。

最不清楚的,反而是 1), 2) 兩點。我未聽過前人對此有甚麼研究。事實上,古書有較詳細記錄的馬弔系及麻雀系舊遊戲玩法,來來去去都只是馬弔、看虎與扯三章/扯五章與默和、碰和幾種。除非是務謹順那個年代的洋人,可以親身目睹牌戲進行,否則一般人對其他牌戲,頂多都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內容。

忘了那本書(好像是楊蔭深的《中國遊藝研究》)說過,中西牌戲相似之處,也許只是巧合而已。然而六虎的夢家與叫牌,似是前所未有的特色,而它也確實叫人聯想起橋牌。兩者究竟有何關係,頗堪玩味。有趣的,是六虎一直都只流傳於客家人當中,但撲克牌卻風行全國。若說六虎吸納了橋牌的特色,那奇怪的就是為何它好像是唯一一種受影響的牌戲?

The suffocated 說...

剛剛發現原來「夢家」的制度於乾隆年代已有。根據揚州畫舫錄記載,當時有一種稱為「碰壼」的牌戲(很可能「碰和」的變音),在畫舫上流行的玩法是『四人合局,三人輪鬥,每一人歇,謂之「作夢」』,不過文中並無關於叫牌的記載。

Lingkun Cheng 說...

妙哉。原來此例早已有之。

《揚州畫舫錄》一文頗堪玩味:
“牙牌以竹代之,四人合局,得四為上,謂之“四狠”,色目有“四翻身”、“自來大”諸名。以末張為上者,謂之“添九”,色目有“三長四短”、“自尊大結”諸名。”

”以末張為上”,難道是指天九牌中,以大雞細雞等細牌作為至尊無上 ? “添九” 難道是天九?“自尊“ 難道是至尊?

同文,又,“紙牌始用三十張,即馬吊去十子一門,謂之“鬥混江”“

雖無番子,此即為現今之麻雀也。

The suffocated 說...

「添九」、「自尊」的確可能指天九及至,譬如文中「得四為上」,也可能指天九以四戙打和的玩法,不過我還是覺得作者描述的是另一種(已失落的)天九遊戲。須知天牌於宋朝時已稱天牌,而「天九」二字又非難字,所以「天九」無理由會訛為「添九」。況且《揚州畫舫錄》的作者李斗本身是江蘇人,應該不會搞錯揚州畫舫上的讀音才對。也許他描述的,是用天九牌玩的另一種遊戲,而非打天九。事實上,三長四短(即三隻長牌加四隻短牌)也非明代鬬天九或近代打天九的牌例所有。

文中「鬥混江」的意思,似乎純粹指去掉馬弔牌的十字一門,並不一定與麻雀有關。只用馬弔三門,是明代的扯張與看虎已有的做法。清代一些牌戲不過是一脈相承而已。

論牌式,文中所指用一百二十隻牌(即三門馬弔牌各四副)加上福祿壽財喜,才真的接近麻雀的編制,亦與後世的江西紙牌完全相同。不過文中的碰壺的實際玩法為何,到底是湊牌還是鬥牌,我們並不清楚。

有些詞典將碰壺視同碰和,卻沒有說明原因。其實「碰和」一語本身也是混亂的根源。原本的碰和遊戲(從默和牌演變而成)是湊牌法,也是麻雀的祖先,但是清代人對「碰和」一詞的用法,卻相當籠統。清初的情況還待考,但清末的時候,「碰和」一詞差不多已成為「打牌」的俗稱。若於有文獻提及「碰和」,除非有描述玩法,否則不應想當然地以為它指的是原本的碰和牌。

我行我速 說...

“添九”应该就是天九。“三长”(长五、长三、长二)与“四短”(五六、四六、幺六、幺五)指的是牌名,并非牌例。李斗可能只是把听到的记录下来,本身未必做过深入研究。

碰壷=碰和=碰湖,讹字而已。碰十壺=打十和牌。

我行我速 說...

《绘芳录》:洛珠笑了笑,归了座位。此次却是王兰头家,梅仙做歇,全数起完,王兰推下来不看,二郎是二家也不看,推到洛珠三家面前道:“柔云今日手局不佳,想亦不看和了罢。”—洛珠道:“且缓,你们也过于欺人,虽然我今日手局不好,我情愿输,却不能被你们奚落了去。我加一级看呢。”

这段场景描述的是“十湖”游戏。“做歇”即做梦家,众多记载或遗存的纸牌戏中有这个角色。头家不看,推至二家,与“六湖”中的“叫牌”类似。

我行我速 說...

多于3张牌的顺子,在“十湖”牌中也有,“十湖”属凑牌游戏,内蒙、山西、陕西等地有遗存。

我行我速 說...

Khanhoo is "看壶"(look out for the pot) as Wilkinson recorded in one of his manuscripts.

我行我速 說...

其实Culin在The Game of Ma-jong一文中有记录另一个叫CHA KÁU TSZ'的游戏,是用半副东莞牌(60张)打的,那个玩法可以说与六虎牌是基本相同的。基本牌型也是3种,单张、顺子或豹子。其中顺子也是3张或更多,而豹子是3门花色序数相同的3张以及任意多同序数的附加张。

Unknown 說...

揚州那篇文章既然說到作夢,那麼他們那邊現在還遺留下來當時的牌嗎?是不是可以對照一下?

還有,至今發現的最早的六虎牌是什麼時候的?長什麼樣子呢?

The suffocated 說...

Hill Li,

《揚州畫舫錄》並無繪出或詳細說明牌式,因此當中敘述,許多細節我們也只得猜測。

據我所知,清楚以「六虎牌」為名,且列出全套牌式的文獻,是 1955 年出版,由 C.T. Dobree 所著的 Gambling Games of Malaya 一書(見本系列首篇)。至於牌式完全一樣,但以「十字紙牌」(今訛為「大字紙牌」)為名的紀錄,就是上一篇所提及,由 J.W. Young 所著的 Bijdrage tot de kennis der Chineesche hazard- en kaartspelen (1886)。

舊日的中國人相當缺乏科學精神。敘述各種牌戲的文獻,往往沒有清楚說明(遑論繪出)牌式,或懶於清楚說明牌例。更多的是兩者皆缺。洋人的敘述完整得多,但要到晚清才有大批洋人來華。古文獻實在相當稀少。

我行我速 說...

Hill Li,

六虎牌具最早的源头当然是马吊牌,近现代的牌具是谁设计的,这估计会是个永远的迷。至于其玩法,则与斗虎/斗混江如出一辙。

做梦也是中国牌戏的传统,很多现存牌戏都有,3人可以玩的游戏通常都有梦家。事实上,近代麻雀也有带梦家的玩法,就是每一圈有一人休息。至于作梦家的玩法,则是各种各样,有不拿牌的,也有拿一张牌的,还有拿少数几张牌的,有摸牌的,也有不摸牌的。